2017年12月17日星期日

狮城的华文轶事



来源:《怡和世纪》 201710月–20181月号 (总第33期)

~作者:冯焕好(资深教育工作者)     


622日《联合早报》爆出南洋理工大学不允许校园食阁摊贩在招牌和菜单上使用华文的消息;还说在北区大楼经营的百美超市不能在店内展示印有华文的促销宣传牌,不能播放华文歌曲。新闻一出,舆论哗然。
南大当局给了不同的解释,先说南大作为国际化校园,拥有来自超过100个国家的人士,而英语是新加坡的行政语言,因此要求食阁营运者使用英语提供产品和服务信息,以便每个人都能理解。国际化、行政语言……这真是堂哉皇哉的理由,言之有理吧?
但紧接着,南大又再澄清,说食阁的招牌和餐牌可以用中文,但是同样的信息必须也以英文展示。更说那是一场误会,校方要进行调查。谁会相信这种模棱两可、自圆其说的论调?
我想,如果摊主不告知传媒,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在续约前乖乖换上纯英文的招牌,今南大人就圆了南大国际化的大梦,以后在大学排名更上几级了。
看到这则滑天下之大稽的新闻,我只感到气愤,不感到惊讶,可能是见怪不怪吧!自己受华文教育和毕生从事华文教学工作,与华文有深深的、不可切割的情意结。许多年来,目睹华文在狮城的悲惨身世,饱受风风雨雨;见华文几经艰辛留住了根,而后又差点被连根拔起的过程;也听过不少关于华文的传奇故事,我想应该把它们记录下来,当作狮城轶事。
华文和英文都是外来语文
在狮城,华文和英文都是外来语文。英文是因为英国政府在这里殖民,把语言文化带入而生根,得到很好的培植与成长。华文是随着我们华人先辈的移入而撒下的种子,不容易破土而出,更难茁壮长大。
犹记19世纪,中国国势衰败,西方列强伺机蹂躏,炮火齐击,以致战祸频仍。国土被占,民不聊生,老百姓泪别家乡,走出国门求生。狮城的华族先辈大都是在这时南来拓荒。在筚路蓝缕,胼手胝足谋生之余,先辈不忘兴办教育,传承华族文化。
远在1849年狮城就有崇文阁和萃英书院先后设立,至1905年后又有福建人设的养正学堂,广东人设的广肇学堂等,教导华族子弟读书认字。二次大战结束,为了应付激增的人口,各方言族群都纷纷设立学校,连庙宇和戏台都成为学习的地方。虽然当时的校舍简陋,老师的薪水微薄,但为了让子女学习华文,保留中华传统文化,大家同心同德,自力更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管在殖民地统治下,华文教育受到各种歧视和限制,但根据统计,在1950年由宗乡会馆创办与资助的华校中小学共有349所。
华族先辈之所以视教育为己任,主要是秉承传统价值观: “建国君民,教学为先。”“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先贤陈嘉庚说:“国家之富强,全在乎国民。国民之发展,全在乎教育。”他还说:“企业可以收盘,学校绝不能停办。”陈老的铿锵之言,掷地有声。前世纪的狮城富商和实业家为了兴教办学,慷慨倾囊,奔走四方,热心维护华文教育。继陈老之后,还有李光前和陈六使等贤达。
因此,在1955年,中国以外的第一所华文大学───南洋大学(1955-1980)傲然矗立于狮城。这是破天荒的巨大教育工程,华人出地出钱,上自富商巨贾,下至贩夫走卒,千辛万苦,百折不挠地把大学建立起来。华族子弟可以在殖民地时代得到完整的华文教育,不啻是本地华人的骄傲!大家以为从此华文教育在狮城可以一帆风顺,稳步发展。
独立建国之后
1965年,狮城摆脱殖民统治,独立自主。宪法规定华巫英印为国家四种官方语言,马来语为国语。国家信约有云:“我们是新加坡公民,誓愿不分种族、言语、宗教,团结一致,建设公正平等的民主社会。”在这样的确认和保障下,我们以为占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华族语言和文化,必将开花结果。
不久,我们有很多合情合理的原因和制度,使英文扶摇直上,华文走向边缘。为了发展工商业促进经济,为了跟上科技资讯的发展,以英文作为行政和工作语言;为了促进各种族之间的交流和沟通,建立和谐社会,必须以英语为共同语;为了学好英文和多用华语,只好放弃方言;为了统一教育制度,学校所有科目要以英文为教学媒介语文,但各种族必须读母语一科。总之,从七十年代末开始至八十年代初,种种变革和新措施使华文陷入绝境。
从此,华文大学、华校以及华校生的称谓,完完全全在狮城历史上销声匿迹。历史是非常吊诡的,我们蛮以为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华族语文会更壮大,会结出累累果实;岂料一棵大树的树叶会凋零,花落尘土。殖民地政府无法灭华文,奈何到了我们自己手里华文反而变得杳无生机。
五十年代的学潮,不少华校生被扣上红帽子,动辄得咎,受困囹圄,使华族父母视华校为畏途。一般华人父母见英校毕业生出路广,华校生不谙英语,处处碰壁,只好舍弃母语教育,送子女入英校。与此同时,组屋新镇的建立,市区人口的迁移,华校收生率急速下降,传统华文中小学不是关闭就是合并,或归属于政府管理。
最严重的莫过于发生在1980年的南大关闭事件。政府请专家调查,指出新加坡不需要两间大学,且南大收不到优秀学生,造成学生素质低劣,必须和当时的新加坡大学合并为一,毕业生才有前途。于是,南大如仅仅活了25年的壮硕青年,在风华正茂之时,无疾而终。
从此,华文大学、华校以及华校生的称谓,完完全全在狮城历史上销声匿迹。历史是非常吊诡的,我们蛮以为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华族语文会更壮大,会结出累累果实;岂料一棵大树的树叶会凋零,花落尘土。殖民地政府无法灭华文,奈何到了我们自己手里,华文反而变得杳无生机。
职场见到的怪现象
华文大势已去,英文日益壮大。强欺弱、大欺小,是社会常态。许多不近人情,不合理和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了,有些不为人知,有些知情者置若罔闻。
一位已故校长告诉我,他的儿子在一间传统华校念小学二年级。开学不久,儿子回家要父亲给他取个英文名,因为英文老师要全班同学必须有个英文名,方便老师点名。为了老师的方便,学生要改名。老师何不率先把自己的姓改为 Ms White, Ms Wood 呢?
方便与公平,常是政策执行人所爱用的借口。为了方便,不少传统华校的校歌、校徽和校训都被新上任的校长改成英文,因为英文是各族的共同语文,方便大家使用。因此,学校的通告和公文一律用英文,理所当然,罔顾家长是否看得懂。
有些学校的校务会议由全校老师轮流记录。为了公平,华文老师也要负责记录,害得他们全无尊严,不是回家请另一半修改,就是厚着脸皮恳请英文部同事帮忙。当时,学校的公民课已改用英文,每个班主任都要教这科,华文老师也不例外。可怜的华文老师,拿着英文课本,用蹩脚英语结结巴巴地讲课,看到学生暗地里交换脸色和窃笑,心里淌泪。但为了五斗米养家活儿,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忍辱偷生。
在学校,每当学生的英文会考成绩下降,英文部主任不去检讨部门的教学法,就把矛头指向中文部,说华文老师给太多作业,学生没时间读英文;又说学生讲太多华语,英文无法进步,华文往往就成为代罪羔羊。为此,曾有校长想下令禁止学生在学校讲华语。当校长被告知华语是宪法规定的合法语言,他又惧于宪法,不敢行动。
我在初院当华文部主任多年。1987年董事长和院长推荐我填补学院副院长的空缺,得到教育部的同意。其实,那时的擢升没有额外薪金,只有额外工作。但因为自己看着学院的诞生与成长,与学院同甘共苦多年,才勉为其难答应。顿时,就听到英文部有人窃窃说:“一所著名学院怎么可以让华校生做副校长,她怎样可以和非华族学生沟通?
也有一次,和另一所学院副院长开会,她看见我,劈头就说:“升旗礼时,如果院长不在,你用华语对全校说话,怎么可以?”哎哟!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本着华校生那种毅力和骨气,努力加强自己的英语能力,把行政工作做得妥妥当当;本着自己的敬业乐业精神;本着对教育的爱与理想,我不仅做了个尽职的副院长,还做了个受学生爱戴和尊敬的副院长。
虽然,八十年代的制度改革,教育部保留九所传统中学,冠以特选中学之名;还选出25所小学为特别辅助计划小学,说是双语并重的学校。但南大关闭,高等教育的源头被切断。
从小学升中学,从中学升大学或理工学院,若英文不达标,都会被拒于门外。为了学生的前途,学校不敢重视和强调华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读者看到这里,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于南大事件不感惊讶,因为这类似事件我遇到太多太多了。
岁月如流水,一去不返。狮城的华校早已消失,背负着文化包袱的华校生也老迈了。70年代以后出生的狮城人,都在特别营造的环境中成长,可以放弃方言,会讲几句华语,但必须要掌握好英文,才可以立足于狮城。

:《怡和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