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哈托统治三十多年下的印尼文人与华文情结
2018/04/12 印度尼西亚《千岛日报》
是谁拨动那根尘封已久的心弦?三十二年的往事,不堪回首。今天恳请原谅我这一不厚道的笔者,把您那原本风平浪静的心又搅得一波接一波的,再次滚痛着您那早已满目疮痍的身心。无关其他,只是,有些事,我们不能忘,有些人,我们更不能忘。那些血和泪,那些触目惊心,大概只有真正经历过的当事者才懂,而我们这些后辈、晚辈能做的只有铭记历史,不忘历史,从历史中汲取教训,避免这样的白色恐怖再次席卷印尼大地。
选择将这段快要被人遗忘的历史展现给世人面前,主要是因为笔者近段时间所接触的大都是这个事件的亲身经历者。长达三十二年的白色恐怖,为了那方块字,有多少华人成为那惨无人道的牺牲品,含恨而去;又有多少族人,在那长达三十几年里活着,屈辱的活着。
1965年印尼军事政变华校封闭,华文禁止,千千万万华人那段沉寂不堪的过往,那些血和泪,不能忘,尽管你们已无力大声呐喊出那些苦,那些难,但是只要记忆的遗骸还在,我们便要挖掘,努力挖掘,将那些埋藏于深处的困难呐喊出来,不能沉默,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不能遗忘,无论如何也不能遗忘掉!
1月30日,笔者有幸进而采访到了印尼著名作家意如香老先生,及其夫人印尼著名诗人、散文家夏之云。与以往正式地采访不同,今日的采访也许算不上是真正的采访吧,自己只是作为意老夫妇那故事的倾听者,听那段长达三十二年的故事,是属于一个文人的故事,一个华人的故事,一个印尼人的故事,一个年代的故事。
初次与诗人夏姐相见,典型的中国东方女人的气质,优雅,温婉,一看便知。只是你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到这个柔弱的身体也曾经历过那个白色恐怖的三十多年,无形的独裁统治实在让人猝不及防,且谁也没法躲过。
而在意老身上,风华褪尽后,依旧难掩一身的儒雅书生之气,只是没有料到的是意老是一名传说中的多面手,在印华文坛里,诗歌,散文,小说,政论,时评无论哪样都是信手拈来。自古以来才子配美女,意老与夏姐两人大概就是这样的组合,除却缘分,在与意老和夏姐夫妇的谈话中,方知最重要的是两人有共同的话语,热爱方块字,两个诗人在方块字里碰撞出了爱的火花。靠着方块字,一起捱过了那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意老的文学使命
《浪子梦》
光天白日,
他躺在云雾里,
做作黄金梦。
梦醒了,
他又把黄金,
埋在云雾里。
听意老讲起他的文学萌芽之路,从其神情中不难看出,那60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如昨日发生般清晰,令人难忘。文学萌芽之路,起始于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曾国胜向他招了招手参加作文比赛,竟然获得比赛第一名。曾老师的招手,便招来了他一生的文学之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小学校园里同学们那“小作家”、“快看,我们的小作家”的一声声呼唤,成为了日后意老在那艰难困苦的风风雨雨中前进的动力。随后闲话之余,意老又聊起了小时候他那个神奇的梦,梦中的自己竟出书了 ,小小年龄就有出书的梦,大概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实在是让后生惭愧不已呀,对比笔者,二十余几了,却仍从未有过出书的念头,惭愧,实在是惭愧。
意老的念念不忘,再加上后天的脚踏实地,现今的意老早已不是那做黄金梦之人了,至今著书十余本等,其中有个人集《千岛风雨情》、《意如香文集:缝隙》,《迈向文化交融的和谐社会》、与夫人夏之云合著《亮丽的星空》。 主编文集有《夜来风雨声》、《千岛诗集》。多人合集有《浴火重生》、《湖光山色画中情》、《印华微型小说选》、《印度尼西亚的轰鸣》、《神仙诗岛文心集》、《印华新诗二百首》以及《印华小诗森林》等等,同时又是现任“中国散文诗学会”副主席,雅加达《国际日报》特约评论员,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已成为资深写作人。
反观夏姐,尽管在那三十二年的岁月里久经战场,饱含沧桑,但仍然掩盖不了内心深处方块字的存在,从她的诗歌里可以看出那与众不同的方块字,既有男儿般的忧国忧民,如《裁缝剪》里,最平凡的裁缝剪中都有着不平凡的忧国忧民之情;又有着女儿家的典雅素净,如夏之云的《旗袍》,将传统的旗袍都传达得如此惟妙惟肖,画里那妙龄女子,身着旗袍,凹凸有致,就这样走向世人眼前,这首《旗袍》因此也荣获了新西兰“旗袍”全球诗歌创作比赛的优秀奖。岁月虽无情,但洗不净那坚韧,那芳华。夏姐笔下诗歌便是柔弱女性里那有力的控诉。
惨遭封杀的华文教育
据意老和夏姐两人回忆介绍,那是1965年9月30日,印度尼西亚发生了震惊世人的“9-30事变”。千岛上空顿时乌云密布暗,一场政治风暴即将席卷千岛,随后,苏哈托将军施展“软性”政变,成功篡夺政权,并紧接着便实行了军人独裁统治。在清共的同时,1966年苏哈托也实行了一系列的排华反华政策,一时排华反华浪潮汹涌,地痞流氓,暴徒到处在烧、杀、抢掠,许多华人商店都成了暴徒抢劫的对象,街头上打人烧车,犹如人间地狱般。
正如印尼诗人莎萍的《野草》中描述的一样:烧你、踩你、锄你、揪你,从没发出一句怨言, 也没有丝毫的抗拒; 成灰 成泥 成为垃圾,含悲忍辱任人摆布,无能为力;有一天,你在坟头招展,迎风摇曳,烧你、踩你、锄你、揪你的人,就在你覆盖的泥土中,默默无闻长眠休息。
那年意老24岁,与爱人在望加丽岛“中华学校”教书,同时恐怖气氛也笼罩着整个岛屿,师生们在这一小岛上每日都是极为惶恐不安。在那年年底假期时,两人准备离开小岛回绵兰去,在船驶进阿沙汉河口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河面上飘着无数的男女尸体,有断头的,缺胳膊断腿的,那河浪似还不知拍打的为何物,起起伏伏。把意老与夏姐看得毛骨悚然,目惊口呆。一刻也不愿多留,只想快速逃离这地狱。在驶向棉兰方向的路上,还时不时会遇见军车载着一车车的暴徒,手持利器,喊打喊杀,高呼口号,一路飞奔,只是不知遭殃的又是哪一家。
意老诗中的《烦恼》,诗作的烦、恼、大概就是如此吧:倾尽梭罗河,洗不尽,心里的血痕;满目的疮痍,抹不去,眼里的泪痕;街头上浓烟,家门前血染,过了头的悲哀;苦苦纠缠,只因换了三个字的名,溶进爪哇海;总是洗不尽,黄皮脸,存心溶入,海浪翻脸怎不叫人,又烦,又恼……
放眼望去,乱世洗礼了这个国家,独裁,是的,那无声胜有声的战争,更加摧毁人心,国家专制独裁,打压华族,分裂华族内部的团结,封闭华文报和华文教育,禁止方块字的使用。并肆意造谣污蔑华人操控印尼经济命脉的70%,丑化华人,在社会上形成“仇华症”,激化民间极度反华的歧视心态,从上层的少数部分人扩大到全国排华、反华心理。许多侨领被逮捕,有些惨遭杀害,有些人不得已离家出走,远避风头。造成极为恶劣的民族仇恨的心理影响,并成为 印尼往后数次排华反华大风暴的内在心理因素。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华校被标封;
有朝一日复华校,对我遗像鼓三通。
这是一位多年担任华校老校长,在华校被无理占领封闭后的无比强烈的愤慨,以诗明志。在不久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便撒手离开尘世,留下无限的惆怅。尽管今日华校复办,只是物是人非,今日的华校历经几十年载的寒冬后,又岂能与过往华校的辉煌成就相提并论的呢!
幸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华文的种子还在,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定能飘香满园,传遍千岛各地,创造明日的辉煌。
焚书坑儒
在苏哈托统治下的三十二年恐怖时期里,封闭华文,禁止方块字的使用。将与方块字有关的一切,华语,华文,华媒,都看作是如毒品般。不允许有关方块字书籍的存在,一旦发现,便随时都要做好进入军部受审的准备,在那个年代,你会察觉到暗探的影子无处不在,谁也不能信,人性,这词怎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
听意老述说,那个时候的他胆大包天的藏住了两本书,而其它的书籍早已随着几十年前那簇火团烟消云散,沉入井底,化作淤泥。其中一本便是《红楼梦》,在以后的三十多年黑暗的岁月里,那本《红楼梦》便是精神食粮,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翻看,不厌其烦,其中的篇章都能如数家珍似的数出来。
禁止华文报的存在,那怎么办?如何了解外面的世界与情况,如何消解对方块字浓浓的相思。文人,总有文人的办法,除了将以前所有有关方块字的一切深深的印入脑海,同时也会绞尽脑汁从其他渠道获取,如突然在印尼报纸里看到方块字的出现,心里会无比窃喜,会无比激动将它截取保留下来,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细细品味那久违的方块字,亦或是从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其他有方块字存在的地方,将其“偷渡”回家。即使顶着人身危险,为了方块字,甘愿涉险。也许在后人的眼里看来,方块字的魅力没有那么夸张。只是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故事,一个年代的故事都有其自身的特点。信或不信,它就在那里,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人间亦有真情
在那恐怖又黑暗的三十二个岁月里,华族变得更加分裂和不团结,红派与蓝派之间矛盾更为突出。那个年代的华人啊,人人自危,幸好,人间还是有真情在。意老和夏姐说到,其实呀,印尼人民大都是很友善的,与华人是友好的,只不过是受少数人怂恿,不能形成自我的正确判断,才会盲目地跟从排华。
听完夏姐与意老的故事后,自己的心情是无比沉重的。想想以前的自己,一直天真以为世界本该如此,和平,繁华,可以安乐平稳的生活着。殊不知,现在的和平与安稳,不过是用血和泪换回来的。手里能有机会拿起一份报纸,肩上能有机会跨上一个书包,指尖能有机会握住一个笔头,所有的这些,都是先辈们用他们血泪般地艰辛换来的。现在的我们都能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地向别人说到“我是一个华人,堂堂正正的华人”。那如今我们这些后人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也许只有不遗全力的挖掘,将那真相,展现给世人眼前;和铭记那段惨痛黑暗的历史,铭记那些受苦受难的前辈们,才能还他们一个心安。为此,请容许笔者向那些曾处在黑暗三十二岁月里的所有前辈们: 敬个礼!请个安!
郑海英(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