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除了中国外,华文教育最完备的国家是哪个国家吗?
答案是马来西亚。除了中国以外,马来西亚是唯一拥有小学、中学、大专完整中文教育体制的国家。福建师范大学潘新和教授应邀去马来西亚参加学术交流活动时,作为“身处母语中人,对其几乎失感”的学者,看到了当地校长、老师们对华文教育的赤诚之心,惊讶之余也大为感动,引发了他对母语教育价值的重新思考。一起来看。
2019年3月9日,黄博(黄先炳先生)联系我,说7月20日在吉隆坡办阅读教学大型公开课,请我当主评人。有些突然,路途遥远,且在盛夏,我犹豫了下,答应了:不知海外华文教育怎样,去看看也好。
出国手续断断续续地办。随着会期迫近,与黄博联系渐多,了解加深,去意在加重。直至商量行程,买好机票,此行方尘埃落定。
我7月18日晚到吉隆坡。黄博原说得去学校上班,由他太太余碧音、二公子黄学慧来接机。后说请了假,“老师远来,不敢怠慢”,从两百公里外的关丹,亲自驾车偕同妻儿到机场接我。我到出口处,便见笑盈盈地候着一家人,有如迎接亲人。暖心暖肺的人情味,为我以往讲学所未遇。
黄博在途中告诉我的第一句话是:除了中国,只有马来西亚将华文作为“母语”。听到这我有点愕然。我们常说“语文”,少用“母语”。语文就是母语,没必要特别强调。——黄博为什么说这,很重要吗?当时只一闪念,没来得及细想。
入住宾馆后,黄博请我到“相聚欢”素菜馆晚宴。黄博伉俪热情款待备感温馨自不待言,17岁的二公子黄学慧的良好教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说把我给惊到也不过分。
他话不多,略带羞涩拘谨,但彬彬有礼、体贴入微。给客人、父母让菜,自己最后下筷;菜剩不多时,他先问别人吃不,不吃他才吃——后来有一天晚餐,弟弟因故迟到,每上一碗菜,他都先给弟弟夹一点留着,待弟弟来了,看弟弟吃了自己再吃。弟弟也一样,留什么吃什么,将大家吃剩的一扫而空,一点不浪费。学慧陪我参观林连玉纪念馆,提东西,开车门,琐事全包,其恭敬友爱,国内同龄人罕见。
为了办好这次会,余碧音老师全情投入。从开车接中国授课教师,到安排住宿,布置会场,连我们生活细节也关怀备至。
黄博家人良好的家风家教,得体的言谈举止、个人修养,亲切随和、礼数周全,是我到大马后第一好感。
随后一周的耳闻目睹,这种感受不断加深。从许多人身上,都觉察到温柔敦厚的品性。——他们都说一口流畅的华文,与他们交往,与在国内无异。
在讲学空档,他安排我两次重要的参访活动。我终于感受到黄博“母语”情结之渊源,给我的震撼是颠覆性的。
两次参访活动,有了“母语”新体验
19日上午,陈玉甄老师与黄学慧小朋友陪我去“林连玉纪念馆”。讲解员小姑娘尽责、投入,与连玉公身心一体的深情讲述,使我颇受感染。临别时她送一大包资料,非让我带走不可。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巴不得全世界都了解、景仰这位“母语”英雄。
被誉为马来西亚“华教族魂”的林连玉先生(1901—1985),生于福建永春,毕业于厦门集美学校师范部文史地系。1927年因时局混乱到南洋。后担任马来亚华校教师总会主席,终生为争取华文教育权利,继承中华文化,保根护脉而奋斗。被褫夺公民权、吊销教师注册,也不为所动:“我个人的利益早置之度外,为华文教育牺牲永不后悔!
”
1985年12月18日,连玉公溘然长逝,灵柩在万人陪送下,环绕吉隆坡市区游行5公里。从1987年起,每年连玉公忌日定为“华教节”,并设立“林连玉精神奖”,纪念这位母语教育先觉。
了解这些,你不觉惊心动魄?他的事迹超乎我想象力。初闻“母语”事关“保根护脉”,我如受电击。
连玉公对母语的卫护、对中华文化之爱,为争取“母语”教育权利,忍辱负重、矢志不渝,让我重新思考“母语”价值,“母语”精神意涵。身处母语中人,对其几乎失感。就像水中的鱼,对水失感一样。
我何曾想过为争取“母语”教育权利,竟要抛家舍业、受尽磨难、孤独终老,乃至以生命付之?何曾想过“母语”存续,事关“保根护脉”,不失人权、族权?离开母语环境,对母语才有感。国外华裔就是如此。海外华文教育,意义岂止是识字,能读、说、写汉语?更在身份认同、文化传承。
华文“母语”,为中华文化根脉所系,这当是海外华文教育原动力。
他们有“华教节”,“林连玉精神奖”,中国有“中文教育节”、有“xxx精神奖”吗?如果认识到与文化根脉、民族兴衰攸关,就必须有。
这可谓我“母语”新体验。
22日上午,叶侨艳、张泰忠带我到马六甲参观“沈慕羽书法文物馆”,我再受“母语”冲击波的强震撼。
沈慕羽是又一位了不起的“母语”英雄。
耄耋之年的沈墨义馆长与刘荣禧督学、出德成理事,及慕羽公女儿沈闺菊,亲自接待、讲解。
沈慕羽(1913—2009),祖籍福建晋江,华文教育先驱,书法大家。他出生于马六甲,生于斯长于斯,却与连玉公一样,对汉语母语、对中华文化无比挚爱,为华文教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担任教总主席28年,曾因争取华文列为官方语文,被马华公会开除党籍。为维护华文教育,年逾古稀身陷囹圄,在所不辞。他的书法作品,凝聚着中华民族的精魂。他说“颜鲁公是我的师祖,关公的正气,文天祥的浩气,我都把它们融注入我的翰墨中,雄浑持重、朴实忠厚,这是我沈体忝有的风格。切盼同道在这歪风邪气乖离传统的潮流里,维护固有神圣不可亵渎的国粹。”这掷地有声的肺腑之言,发自“土生土长”的华裔之口,着实匪夷所思。中国书法家未必说得出如此正气凛然的话。
慕羽公去世后,教总设立“沈慕羽教师奖”缅怀之。
感受"九五叟沈慕羽"巨"龙"翰墨情怀(左一叶侨艳、左二"马六甲通"出德成,左三潘新和,右一张泰忠,右二沈老的女儿沈闺菊,右三刘荣禧督学)
母语即文化,是民族的精神根脉
走近林、沈二公,得知他们伟绩,我才体会到黄博的良苦用心:了解他们,方知马来西亚华教之艰辛,方知华侨何以倾情于这一事业。始觉黄博“母语”二字沉甸甸分量,与根植于基因的深厚情愫。
是华教先贤与一代代华裔前赴后继、薪火相传,才使马来西亚成为中国之外华文教育最完备的国家。
华文“母语”教育来之不易,不是“本该如此”,而是长期抗争挣来的,靠省吃俭用、捐资助学撑持下来的。即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不畏压迫,辛苦办学、惨淡经营,就为后代子孙“不忘本”。
“母语”意味着寻根续脉,华文字词、经典,都在告知华夏子孙:我是谁,我从哪来,往何处去。这是我不曾有过的“母语”意识。
在马六甲,出德成先生(沈慕羽书法文物馆理事,我称他“马六甲通”)从车上指我看,旁边那条小巷是祖先最早登岸处。先辈从离乡背井、漂洋过海到马六甲起,母语,便意味着故国、故乡之恋。斗转星移,落地生根,马六甲涛声依旧,华人乡愁、乡思不绝。以“母语”寄托血缘、亲缘之情意,怀念乡土故园,抚慰心灵,凝聚族群,承传文化,丰盈生命,天经地义。
车窗上匆匆一瞥,那条窄小古巷便烙进我记忆中。古巷深处传出的遥远乡音,600年络绎不绝,永不消逝。
无论再过多少年,穿越那不起眼的小巷,仍隐约可见郑和船队浩浩荡荡,乘风破浪,帆旗猎猎。依稀可闻福建、广东乡亲南来谋生前途未卜的沉重步履。三宝山长眠着的万座坟茔,清明节细雨蒙蒙,草色青青;家祭香火,寄托着哀思、祝福,袅袅飘升。中秋月华下,月饼思亲,故园情思氤氲,缠绵悱恻,挥之不去……浸透在骨髓中的族魂乡思,时光带不走,烟尘遮不住,在母语乡音中,绵延传递。
历史、文化局促的国民,大约不会有这样的母语情意体验。
在赴大马班机上,坐我旁边的是一对50多岁的华侨夫妇,攀谈起来,说祖籍福建永春,回乡祭祖。同行20多位族人,隔一两年回去一次。他们在大马已几代人,相互说闽南语,华语也说得很好。
我在班达马兰华小A校讲学时,遇到来自巴生吉胆岛上的小学校长郭美莲,祖籍福州,未到过福州,但会说福州话,见我就用福州话聊起来:她先生也是福州人,她有个舅舅在福州,她也想到福州看看……时空,阻隔不了血缘、亲缘。母语是血缘、亲缘间神奇的纽带。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宋·李觏《乡思》)母语,是跨越“天涯”的“桥”,漂泊心灵的“家”。有“桥”有“家”,才有人生慰藉与归宿。无论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多少代,母语就是身份证、同胞证,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如此,不难理解母语情结的生命诉求:精神归属、文化认同、心灵栖居。母语的族群凝聚力无可替代。
母语即文化,是民族的精神根脉。这一点,华族尤甚。中华文化是世界唯一完整保存、永续发展的文化,其悠远、厚重,无可匹敌。捍卫、继承这一伟大文化,意义非凡。连玉公、慕羽公心心念念于母语教育,舍命“保根护脉”,就是基于此。
华校高楼广厦,一砖一瓦,是华侨节衣缩食,用血汗、筋骨垒起来的;在每座每层赫然镌刻着的捐助者姓名,将镌刻在子孙记忆里。私立华校教师拿着低于公立校的菲薄工资,用三字经,弟子规,子曰诗云……浇灌中华文化明日之花,使之永不枯萎凋零——华裔为卫护“母语”,心甘情愿付出金钱与汗水,皆为根深蒂固的恋乡保脉情结使然。
在“华文阅读大型公开课”开幕式上,当我从马来西亚教育部副部长张念群手中接过以金龙腾飞为背景,写着“任重道远”的纪念牌时,使命感油然而生。
不论是中国语文教育,还是海外华文教育,都不应仅止于语言技能学习、应用,满足交流沟通之需。更是一种民族、文化、文明认同,是感受、接续、弘扬“龙”文化——华夏文明的根脉,使之生生不息、光耀世界。此道义、责任,我将铭记。
(人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