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日星期四

泪洒罗湖桥

——老归侨的断肠记忆

2021/03/28 《印尼新报》



21世纪初的罗湖桥,两头连接的深圳和香港新界两地,已经出 现不同的景象:有广( 州)九(龙)火车直通许多年,两地海关也早已重建一新,还接上两地延伸四方的地铁。

毒疫情暴发之前,关口 每天来往人流不绝, 遇上节假日更是人山人 海,蔚为忙碌壮观!

回忆50年前的20 70年代,灰蒙蒙的中 国大地发生了许多令人 沮丧和令人彷徨的重大 事件,这些事件既出乎 人们意料,也在预料之 中。四人帮的继续 肆虐,老迈领导人的相 继逝世,国民经济濒临 崩溃……一再显示这个 令人难以理解的文明古 国、中华大地,已再也 经不起内部争斗引起的 长期无序的混沌状态。

老百姓处于迷惘、无所 适从的绝望中,人人不 知道今天该做什么,明 天会怎样? 上世纪五、六十 年代满怀爱国热忱由海 外,尤其是东南亚各国 大批回国的华侨青年都 已步入中年。离开生于 斯、长于斯的第二故 时对祖国未来的憧 憬,为社会主义祖国 建设作出贡献的决心和 苦心,已经被历次的政 治运动以及史无前例的 文化大革命一再打击和 摧残,海外关系 紧箍咒,更使不 少人感到前途茫然。

笔者于1957年离 印尼回国后,于1958 年考入上海的高等学 校,1963年大学毕业被 分配留校当专业课教 师,工作努力,即便在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也坚 持工作。后来参与国产 彩色电影胶片研制任务 达十年之久,这十年也 正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最 混沌的十年。 中国的政治、经 济形势日益令人沮丧: 物资日益短缺、生活 日益困难,工宣队军宣队工人 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口号下,掌握所有单位 的权力,他们文化水平 不高,除了监督人们天 天学《毛选》,搞不清 楚在高等学校里,他们 还能做些什么?

其实, 多数是老工人组成的工 宣队员们,受毛主席 委托、戴着大红花锣 鼓喧天地进驻高等学校 后,就陷入了不知道 能做什么的困境。他 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 被强行推到各文教单 位,硬按在领导位子上 的一群人,借以有形 式、无实质地展现 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口号。 那时在一部分人 ,已在私下悄悄地谈 论出国的事,广东有大 批人偷渡到香港;有 人设法寻求海外亲属, 以期离开这无休止争斗 的是非之地,看不到个 人前途的环境。

中美建 交、打倒四人帮 使中国公民完全禁止出 国的政策有所松动,谈 论出国的话题慢慢浮出 水面,渐趋公开化。 周围的归侨有的 已先后离去。他们的离 去,往往在原工作单位 里引起同事的议论:在 公开场合,被人们批判 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私 底下,则大加赞扬。我 和妻开始萌生出国的念 头,经过多次反复讨论 和痛苦的思想斗争,终 于小心翼翼地把出国申 请报告交到公安局。

过了整整一年, 在得知我们的申请有获 准的希望后,我们悄悄 地开始做出国的准备。 其实也不知准备工作该 从何做起,只是把一些 稍微值钱的东西送给多 年的好友。从印尼回国 22年,对国外的情况几 乎一抹黑,根本无法想 象出去后会怎样?还担 心一旦出国就难回头, 因为户口要注消,要提 出辞职,没有了后路。 人到中年,要携妇将雏 在陌生的地方重新从零 开始,回国后22年的日 夜苦学苦干所得的知识 和经验都可能会付诸东 流,恐惧感和无助感不 停地在折磨无论如何平 静不下的复杂心情。

那时,几部文革 后期的伤痕小说 继出版了。804月, 好不容易借到小说《人 到中年》,小说主人公 陆文婷和她一代的知 识分子的情怀和遭遇, 在向人们诉说即使是解 放后毕业的知识分子, 纵然满怀豪情、奋不顾 身地工作,也难逃被打 击、被摧残、被作贱的 命运,谁也帮不了谁, 谁也救不了谁。

我想, 如果不走,就会像陆 文婷一样陷入难以摆脱 的困境;而离开这片22 年前几经艰苦回归的土 地,再投入异国他乡, 茫茫前路,何处是归 宿?然而,不管怎样, 只能背水一战了,有机 会出去就可能有机会搏 一搏,或许,天生我才 必有用,可以找到发挥 的场所。 其实,人到中 年,不知道剩下大约二 十年的工作时间还能做 些什么?

我清楚地记 得,在印尼读小学时, 抗日战争爆发,手举小 旗胸前挂着钱箱,跟着 老师和高年级的同学向 华侨募捐支持抗战,才 开始知道正在被日本人 侵略、蹂躏的那片国土 才是我们的故土。启蒙 老师满怀豪情和悲愤地 在黑板上挂起一幅好比 一片桑叶的中国地图, 告诉我们九一八事 七七事变的故事,冲击着我们幼 小的心灵;松花江、大 豆高梁、长江黄河…… 成为了心中祖国的象 征。

到现在都还记得音 乐老师当时教我们唱的 一首儿歌: 中华、中华、我 中华! 五大民族合一家; 昆仑山上常积雪, 蒙古荒漠飞黄沙; 长江黄河泻千里, 大海茫茫接天涯; 日东升、月西下; 照我伟大的中华!

这首歌成为孩童 时认识伟大中华的第一 个教材,也开始激起最 简单、最幼稚、最朴实 的爱国情怀。 日本投降,内战 烽烟遍地,国民党军队 节节败退。1949年中华 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学 校园里的学生掀起一波 又一波的回国浪潮。加 上印尼独立後仍然排斥 华人华侨,年轻人的爱 国情操,几乎把回国升 学、为社会主义祖国建 设贡献力量作为唯一的 光明前程,只要能登上 北归的海轮,其它都不计较、不考虑了。

1953年高中毕业 时,为了响应支持印 尼华人学校教师荒的号 召,也因为家境贫寒难 筹回国旅费,目送同窗 意气风发地扬帆北返, 留在了雅加达教书。

直至1957年,积攒了旅 费,准备了行李,买好 船票,才离开出生和长 大的第一故乡 返。经过七天七夜的航 行,经棉兰、新加坡到 达香港,再乘火车由九 龙到达罗湖。

永远也不会忘记 上千个同船回国学生提 着沉重的行李,咬牙越 过罗湖桥进入深圳的情 景,那是罗湖港英海关 和深圳中国海关之间的 无人缓冲带,当终于走 到竖着五星红旗的中国 海关时,顾不上那简陋 的海关大楼和表情木然 在站岗的解放军,无比 兴奋默默地说:终于 回到自己的祖国!没有想到,22 后,我们领到了公安局 发给我们的港澳通行 证,于19805月,一 家三口提着中国海关允 许范围最简单的行李, 从深圳反向越过罗湖桥 到港英罗湖海关。也是 22年前一样,我们一 早由广州乘第一班到深 圳的火车,在深圳海关 轮候出关。

解放军和海 关人员还是和22年前一 样木无表情,只是22 前从对面越过罗湖桥的 每个细节又在脑海中清 晰地出现。人到中年的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紧紧地牵着妻子和孩子, 带着迷茫、恐慌、失落 的心情好不容易地走完 这座桥时,不禁含著 辛酸的泪回头望着桥的 那端在想:我今后还有 机会再来看看这片土地 吗?我还能和这片土地 以及这里的人民有来往 的机会吗?才终于一脚 踏入罗湖地界。带着蔑 视目光的港英入境处 人员,对我们进行严格 的核验和问话后,出了 关。

乘上港九列车, 车厢里坐的都是操广 东话嗓音特大的香港 人,目光不时在瞟着 仍然穿中山装的我 们。我不知人的一生 会遇到几次别离?1957 年当我满22岁离开雅加 达时,同学、同事、 亲朋好友给我举行许 多次大小欢送会,并 惠赠多珍、江干送 行,临别赠言语重情 长,令人感动。

而,在上海整整学习 和工作了同样22年后, 我们都几乎是悄悄地 离去,只有几位最知 心的朋友,小心翼翼 地对我们表示欢送, 在上海的老火车站 里,只用最简单的祝 福语言,近乎默默地 目送列车载着我们远 去。我们也木然地向 他们挥手,任由列车 把我们带走。我和妻 默默地坐在位子上, 只有十岁的孩子在车 厢里来回走动,十分 新奇地左右观赏窗外 不断向后移动的景 物。直至沪广列车轰 轰隆隆地经过钱塘大桥,抬头望见耸立江 畔的六和塔,我 们才回过神来,清醒 地意识到已经开始远 离那天晴湖光滟潋、 天雨山色空蒙的江南 灵地。21年前,我考上 大学乘反向的同一列 车到上海报到时,曾 因少年时在雅加达看 过冯哲和周旋主演、 浪漫而凄美的黑白电 影《忆江南》,特地 下车到浓妆淡抹总 相宜的西子湖畔游 玩。

当时,初到贵 境,全然不懂吴越方 言是怎么一回事,乘 上公共汽车,只听到 两位学生模样的长辫 少女,呢喃细语,话 音柔媚,突然想起苏 东坡炉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名句, 惊鸿一瞥,令人难以 忘怀!

我从久远的沪 广列车的回忆中回到 现实的广九列车,望着窗外到处灯火通明 的九龙。夜幕降临时 分,列车驶进了九龙 红磡火车站

(印尼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