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使先生的办学理念与南大梦 (一)
来源/作者:2015/11/28 《新加坡文献馆》/余山农
南洋大学是一个梦。
南大梦由陈六使先生开始,由千千万万爱护民族教育的人共同建筑而得以实现。陈六使先生的南大梦起於新加坡,但并不止於新加坡,而是日后进而在马来亚各州设立南大的分校。在他的观念中,大学须随人口增长而增加。他的眼光超凡。
在爱护民族教育的人心中,南大是个好梦;在憎恨民族教育的人心中,南大是个恶梦。
歷史的转折往往是灾难的关键。憎恨民族教育的英文沙文主义极端分子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在骗取爱护民族教育的人手中的选票后,上臺执政,手握大权,便反过来杀害爱护民族教育的人,把南大梦碾碎。
南大死了。时空也已转移,但是爱护民族教育的人心不死。於是,在新的时空交织处,开始建筑新的南大梦。
一 少年时代的教育
陈六使(1897-1972)先生生於光绪(1875-1909)二十三年,即康有為(1858-1927)和梁啟超(1873-1929)发起公车上书(1895年)后两年出世。那个年代,小孩上学一般在私塾。私塾教育在后来还一直存在,就是在海外华人社会中也一样存在。郑奋兴老师1934年在檳城出世,小时候也是在私塾读书,跟他同一个时期的人也往往如此。
小孩子到私塾读书,最重要的是“读书识字”。这是中文啟蒙教育的一大特点。不明白这个特点的人,中文啟蒙教育就一定办不好。通常在读了三四年书之后,学会了基本的两三千个字,再学会加减乘除的演算法,便可以出来谋生了。那个年代无所谓文凭与学位。康有為和梁啟超是知识界的人物,也都是在私塾受教育的。
陈六使先生父母早丧,家境贫穷。1913年,陈嘉庚(1874-1961)先生在厦门创办集美小学。陈六使先生和七弟文章一起进入集美小学念书,同班有刘玉水(1893 – 1972)先生。刘玉水先生光绪十九年生,比陈六使先生大四岁。刘玉水先生后来也跟陈六使先生一起创办南大。小时候的教育对两个人的影响深远。
那个年代的小学教育,也跟私塾一样,重在“读书识字”。
读了《三字经》后,便是四书五经,还有《古文观止》,学写古文的范本。有一件小事颇為有趣。
1953年7月27日,南洋大学新加坡委员会在总商会开会时,由黄奕欢(1908 – 1985)先生报告到联合邦参加各地南大委员会议经过。其中有一段故事(以下各段引文均见《南洋大学创校史》):
余等此次往吉兰丹之车站百餘裡处华摩山有一极偏僻之乡村,四围尽是森林,内面有三千餘客籍侨胞,彼等在此居住已歷数代。根据墓碑所志,最少亦有三百餘年。其祖先初来其地与沙盖族通婚,至今尚保留明朝习俗,更有明朝服装。此处共有学校两间,所读者為人之初及四书五经。彼等受其祖先遗言所影响,二校不愿合併,办理学校之方法概遵祖先定则,内面实与外界隔绝。最近政府令彼等迁往丁加奴时方与外界开始接触。
迁移之时,一老者苦苦要求执事者带彼等看海。盖彼等的祖先曾告以离居处不远有中国海,中国海之彼方则為中国乡土。当彼等乘坐巴士车在日本南侵登陆处之岸边见到中国海时,狂欢不已,仅以家乡遥远看不到,感觉遗憾。此三千餘客籍侨胞,虽在深山居住而未变成山人,尚极力维护固有文化,与沙盖族和平共处,至為令人感动,亦说明中华文化之不能消灭以及教育之重要性。……
主席谓黄君所述动人故事,如非目击当不相信。该三千餘侨胞数代住在深山,犹如古文中陶渊明所述之桃花源记。吾人不信有桃花源,但马来亚有之。
黄奕欢先生说的故事的确令人神往。居住在吉兰丹华摩山偏僻乡村中的明代移民客籍侨胞,三百餘年来,蒙师授业,依然是“人之初及四书五经”,恪守中华文化之传统,感人至深。
陈六使先生听罢,马上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篇《桃花源记》便是收在《古文观止》中,是初学写作古文的入门书。
黄奕欢先生说的这则故事很有歷史和社会语言意义。明清两个朝代南来的劳工都是男性,无法娶唐人妻子。碍於宗教,也无法娶马来也无法娶马来女子,除非变成马来人。唯有娶非马来人外族妻子。这些外族又是些什麼人呢?在树林芭场工作的劳工,住在山裡,最可能娶的就是山地人。沙盖族即山地人。沙盖族之外,应该还有别的种族。由於彼此的语言不可通话,用简单的马来话沟通也是很自然的事。这简单的马来话成為家庭的语言,便是峇峇马来话的来源。通婚后所生的孩子便是峇峇人的来源。马来半岛至今尚有唐人与山地人通婚的事。
檳城、吉打、玻璃市一带,靠近马泰边界,有不少泰族人。唐人与泰人通婚也是很自然的事。於是有檳城的峇峇人与峇峇话。檳城的闽南话带很浓的泰语腔调,应也是唐人与泰人通婚的结果。
第一代的峇峇人都是很淳朴的乡下人,会说母语方言。到了第二代,受英文教育,替英国人做事,可以直接和英国人沟通,成為买办阶层。於是,“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些富二代中,有一些看不起华人,看不起马来人,看不起印度人,成為英文沙文主义极端分子。李光耀(1923-2015)就是其中一个。他不懂华文,不懂方言。他的母语是峇峇话。他的民族身份是峇峇人,不是华人。他跟菲律宾的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1917-1989)、印尼的苏哈托(Suharto,1921-2008)是同一类,虽有华人血统,但都不是华人。正因此,李光耀憎恨华人,憎恨华文教育,憎恨南大,乃是先天的非我族类情绪,一旦掌权便非得消灭华文教育不可,非得关闭南大不可。
陈六使先生和黄奕欢先生是同一代人,都没有文凭与学位,但都建立大事业。他们所受教育,影响一生的便是“中华文化之不能消灭以及教育之重要性”的信念。正是这个信念,让他们一起建筑南大梦。
二 毁家兴学精神
在陈六使先生倡议创办华文大学之前,马来亚大学曾经提出设立中文系。陈六使先生為此捐献了三十万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庞大的款项。可是,马来亚大学收了钱,却迟迟不办中文系。陈六使先生於是倡议创办华文大学。他一生都為民族文化与民族教育竭尽所能。
1953年1月16日,陈六使先生在星加坡福建会馆会议上,陈述马华教育正面临危机,為维护中华文化计,号召侨胞,创办大学,恳切盼望星马侨界,同心协力,热烈输将,使大学早日实现,马华文化得以永存,不致被时势所淘汰。他小时候所受教育的影响完全表露在这次呼吁中。
陈六使先生这次讲话,无异于高声呼喊文化救亡,尽显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其讲话要点有五:
其一,福建会馆之办学宗旨在於极力减轻家长负担,最终全部免费。
福建会馆兴办各校,每年不敷十餘万元左右,由会馆之收入,加以补贴。吾人办学应极力使学生家长减轻负担,学费儘量减少,免除什费。如福建会馆力所能及,将来能达全部免费,实為最高目的。吾人既有志兴学,当不以会馆亏损為顾虑。
其二,目前华校危机重重。為拯救华校前途,吾人实不应再事因循,应知改进,并更热心维持之。
目前华校危机重重,一方面有外来压力欲消灭华人文化,一方面又有内部摧残抵消力量。可见华人文化已面对消灭危机。……华校既有外来压力欲加消灭,内部又有自我摧残,设不改善而因循敷衍,二三十年后,马华文化恐将不存。盖前此中国有甚多人南来,目前则已断绝,如华文无实际用途,华人多改读英文,华人不识华文渐多,如此下去,华文自然无用。
其三,华校学生人数减少,英校学生人数增加。长此以往,二三十年后,马来亚可能不復有华人文化存在。
吾人為求马华文化不被消灭,為拯救华校前途,吾人实不应再事因循,应知改进并更热心维持之。苟吾侨人人肯出钱办学,一方面要求政府增加应享之津贴,一方面节省开支,自有可為。否则如目前情形,读华校而感费重,為父母者负担不来,使吾侨子弟寧愿入英校,华校自无前途。……二年前,福建会馆劝捐兴学,数达百餘万,原预定所办学校共能收容万名学生,但目前本馆各校学生不见增加,反见减少。由此可见甚多人已改入英校,因英校费省,且被认為学生较规矩。今后之华校工作者务做到使父母者不再有此心理,才有办法。地方上人口日见增加,小学生减少,可谓教育事业大退步。长此以往,二三十年后,马来亚可能不復有华人文化存在。
其四,為维护华人文化之长存,实有必要创办华人大学,让吾侨中学生可资升学。
吾人勿任令马华文化被消灭,且应维护及求进步,何以故?目前中学学生数以万计,每年毕业人数亦相当可观。前时可回国升大学,目前则不可能,迫使侨胞认為读英文始有出路,始能入大学深造。吾人為维护华人文化之长存,实有创办华人大学之必要。就目前情势而观,吾侨中学生无处可资升学,实迫使实迫使吾人不得不创办大学。二年前餘已有此倡议,并曾指出大学在三年内办不成,则应五年内办成功,五年内再办不成功,则马华文化之程度将日趋低落。
其五,可先办数学院,然后逐渐谋发展,使吾侨子弟有机会入大学,永保吾人固有文化。
发动创立大学,社会人士如能响应踊跃输将,倘能捐获三百万元,甚至五百万元,餘必定亦捐献同等数额以匡成之。如吾人劝募创办大学工作能达预期目的,餘当发动联合各地侨界各方人士,共同襄赞,使华人大学早日实现。
至於创办大学之经费,如要十足与英美之大学比美,即:
数万万元仍感不够,惟先办数学院,然后逐渐谋发展,使吾侨子弟,读毕小学继入中学,然后再入大学,永保吾人固有文化。……惟侨眾认為华人大学必须创办,餘当倾余之财產与侨眾合作,协力促成之。
陈六使先生这篇讲话為南大校史的第一篇重要文献,保存于福建会馆1953年1月17日会议记录及《南洋大学创校史》中。从记录中可见先生讲话之风采。这篇讲话是南大梦的开始。
陈六使先生倡议创办大学最主要的目的在於保存华人文化。这就是黄奕欢先生所说的“中华文化之不能消灭以及教育之重要性”。他们心中都有极其强烈的保存民族文化的使命感,因而共筑南大梦。為了实现梦想,“餘当倾餘之财產与侨眾合作,协力促成之。”
1956年2月17日,星加坡委员会第五次会议上,他回忆说:
本人倡办大学乃因一九五二年之教育条例,深恐中华文化被消灭,為使中华文化永久长存,故必欲办大学,虽至破產亦所不惜。
这是何等伟大的毁家兴学精神!他对民族文化之忧患意识与使命感,非一般有文凭学位者所能望其项背。
中国人有毁家兴学的传统。陈嘉庚先生与陈六使先生都是模范。陈嘉庚先生是前无古人的毁家兴学教育家,陈六使先生则是陈嘉庚先生之后,中国人之中最伟大的教育家。他不仅自己出资办学,还能发动星马数百万侨眾,為传承民族文化而共同努力,形成波澜壮阔的兴学筑梦运动,感天地而泣鬼神。这一点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的了。
——待续:【陈六使先生的办学理念与南大梦(二)】